我给出的，关于那个“有味道”的问题的解释不过是我的猜测，到底真相是否如此还是需要实证的。这个国度并没有像唐土的北边一样有集中供暖的惯例做法，只不过是一些像恒温厂房这样的特殊设施才建造了供暖系统。时至今日，供暖工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一来事情发生在与霞浦远隔的山形，二来我们对过去的供暖设备一无所知，要查证这一猜测是否属实无疑是难上加难了。
“嘉茂同学，实证已经不可能了。”就在我还为仅存不多的验证可能手段而思索的时候，河内同学以比我更加断然截然的态度回答了我。“在三益先生离开后，这家工厂就因为污染不符合新的环保规定，又无法自我管制改造，被责令关停了。这是三益先生告诉我的后日谈，这些工厂相关者之后的去向，就连三益先生自己都不得而知。”
“这样的话，河内同学向我询问的问题就只能停留在猜测的阶段了。”
“按照嘉茂同学的话讲，你是在为三益先生的疑惑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并不是‘绝对正确的答案’，对吧？但三益先生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解释，而非标准答案。更何况，他向嘉茂同学打听问题的初衷，是为了挥散长年来难以索解的疑窦。这个意向的话，无论是‘解释’还是‘标答’都可以办到。更何况，三益先生想要问的事情还有很多，若是每一件都非得寻求标准答案的话，我觉得他也不敢劳烦上远在霞浦的嘉茂同学了。”
“看来‘有味道’的问题只是一个前菜呢。”
“把大蒜当做饭前的开胃小吃的人也是有的。”
“接下来，河内同学想代三益先生问些什么问题呢？最好还是一个个地问过来，让我能依次解答。”
“没问题，接下来我想向嘉茂同学问的，就是个关于‘求证’的问题。嘉茂同学，我先向你介绍一个山形的乡土传说吧。”
在过去，各地都流行着充满本地特色的神鬼怪谈。在这个国度，既有怨灵、河童、鬼火这些堪称“尽人皆知”的全国广传的妖怪，也有佐渡的古狸、琉球的狮子瓦等流传于地域间的妖怪。在霞浦，自然要数一叶天狗与二口女这样的传说最知名。而河内同学到了山形，向我介绍的传说则是“隐形童子”。
在这个国度，“座敷童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这种小妖怪栖居在人家门户当中，却不在人前显形，而是以自己悄然间的恶作剧，例如藏起屋里的某物，在屋中设置机关等，以捉弄屋内生活的家人为乐。不过，座敷童子的存在也能为这个门户带来福泽庇佑，将家庭引向繁盛，所以人家也愿意座敷童子的到来，甚至将一些吃食放在房屋中的隐蔽处，以期取悦于它们。山形隐形童子的怪谈与此相若，但这种妖怪却没有座敷童子的好名声——因为它们只懂捣蛋整蛊，座敷童子招财纳福的本事它们并没有学到。
“河内同学用这个妖怪传说作为开场，看来是一个某户人家里发生了莫名恶作剧的事情呢。”
“道理就是这样。嘉茂同学，这是发生在三益先生老家的一件事。三益先生的老家是山形附近的乡下，离城里也不远，具体我也记不清是叫什么町什么村了，反正是个挺不起眼的地方。三益先生从这里背井离乡，开始他在山形这座大城市的生活，而这个问题就是他背井离乡的原因——他家有个‘闹鬼’的玩意，就是门前的电灯。”
河内同学介绍说，乡村的晚上，由于缺乏市政照明，夜路是很昏黑的。各家各户在夜幕降临后，便会点起自家门前的灯照亮门口，以便走夜路回来的人能辨识出自家的方位。在当时，由于临近大城市，许多乡居的劳力将田产让家中老人打理，自身凭着一技之长进城务工。城乡之间距离也近，所以他们都是当天往返：即天刚破晓时进城，放工后再披星戴月地赶回。所以，走在夜路上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因而门前灯也就成了习惯。三益先生在那时还是读书年龄，家里有老有小，他的大哥正是顶梁柱的务工年龄。每天，先是哥嫂起来准备早餐，大哥进城；然后是家里五六十岁的老一辈下地干活，三益先生和大哥的孩子到临近的学校念书。在白天的活动结束后，几波人又按照与出门相反的顺序回家。
怪谈则发生在这样平稳的生活持续到人们无法察觉其中已然生变的时候，具体情形是这样的：有一天，三益先生的大哥像往常一样走夜路回家，通过门前灯辨别出自家的门。但第二天凌晨出门时，三益先生的哥嫂却发现，自家的门前灯莫名其妙地开着。“家里人全部回到家中后，门前灯也失去了其功用，出于省电的目的都会将它关闭。”这是这个村的公知与习惯，凭借门前灯的开闭，走夜路的人也能判断出哪些人家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哪些人家依然在等待未归人来团圆。但是，像这样让门前灯长明一个晚上的，却是着实的少见了。
“兴许，这是三益先生家一时间忘了关灯也说不定。”奈惠道。
“如果只是这一次或是偶然的几次，解释为忘记关灯也都说得过去。关键是，这个现象在三益先生的哥嫂注意到之后，就一直频繁地发生。在那之后，三益家还特意留意了这种情况，比如切切实实地将门前灯的开关关上后再去休息。然而，在第二天早上还是有门前灯莫名亮起的情况发生。甚至有的时候在半夜起来，都能发现自家门前还是一片亮光。”
“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会不会是门前灯的开关坏了，就算开关关上，实际上电路也没切断。”
“如果是这样的话，情况就该是就寝前便发现开关关不了灯了，那样也好解释得多了。事实是就寝前，开关能切实地将门前灯熄灭，但这个灯有时就会在家中人不注意的时候悄然亮起。并且，异常亮灯也不是每晚都发生，哥嫂每天都是最早醒来，他们能知道哪天灯亮。结果，统计出来的日期也毫无规律。”
“他们有没有想过是家中某个人的恶作剧所造成的呢？比如说是那个小孩子跟父母闹别扭，所以造一起怪谈来让他的父母烦心什么的。”
“这种可能也不存在。三益先生说，他们家懂事的大人有时半夜起来，也能看见这种情形，甚至有‘门外的亮光时有时无’的情况。门前灯只有那一个开关控制，开关又确实没动过，这时候自家孩子肯定睡熟了，又有什么能操控开关呢？”
“这还真邪了门了。这件事情又是怎样造成三益先生背井离乡的呢？”奈惠问道。
“过去科学知识还没那么发达，乡里人碰上这样的怪事，往往就求救于风水先生这类人了。而且，乡下的风水先生也不像嘉茂同学家那样正式，很多只是骗吃喝的闲汉所伪装。再加上门前灯是来往的路人都看得见的东西，一来二去，这件事情也在村里传开。当时，他们将这件事向村里的卜者求助，得到的回复是‘家里有人被隐形童子上身，需要将这个人请出家里去才能回到正常’。”
“这种回答与真正的占卜完全是背道而驰。”真正的卜者，是用自己的言辞让问卜者心安，以平慰创伤、宽解忧难为己任的职业。这种神棍一不懂占卜的学问门道，二来又用似是而非的回答在问卜者人群中制造恐慌，实属我最鄙夷的人之一。但是，把时间地点等背景对号入座，当时的环境却又不得不让三益家的人们听信这种荒诞的解释。我只能往下问道：“于是，排查的结果就是认为，三益先生就是这个不该留在家中的人吗？”
“也只能是他了。”河内同学在彼端也叹了口气。“当时的三益家掌握话语权的自然是三益先生的哥哥，他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顶梁柱。他老婆是家里的媳妇，要给一家人准备内勤，自然少不了；他儿子更是不可能被赶；父母又还有劳力，能下地干活，给家里带来收入。唯一一个尚在念书、白吃家里饭的人，就是三益先生了。想要‘请出一个人’的时候，这个身份自然是首当其冲。再加上他读书也快到头了，所以最后离开家的就是他。”
“那么，三益先生离开后，这个情况有没有好转呢？”
“没有。他虽然离开了自己的大家，毕竟也舐犊情深，时不时便会趁着黑夜偷偷潜回家附近查看情况。他掌握到这样两条情况：一是门前灯时不时自行亮起的情况依然存在，二是门前还多了许多辟邪镇宅的道具。可见这一家的迷信之深了。”
“这还不足以证明三益先生自己是无辜的吗？”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憋屈。就算三益先生确认了自己的无辜，但家中人这种态度，同乡人的风言风语也使他没法再回到这个家中。在当时，这种迷信对思想的控制还算牢靠，三益先生的离开还算情愿。但随着时日增长，科学思维和主见越发增强，越能知道当时的情形是胡编乱造。所以，现在的三益先生非常想知道，自己当时被无端赶出家门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其实很简单，我也像之前一样，求证两件事情，或许就能给出一个解释。”
“要求证什么事情呢？”
“第一件事，是三益先生的大哥在城里务工所从事的工种。进城务工有很多，比如搬运之类的力气活、布线修理这种技术活、洗涮抄录一般的重复活，不同的活计需要的设备都不一样，确认工种有可能让我判断出三益家中是否有可能导致这种异常现象的器具。第二件事，是三益先生进城和回家所使用的交通工具。”
河内同学如出一辙地在与我们视频交流的同时控制着不同的聊天工具，这边的信息也很快地被反馈给需要询问的对象——三益先生。而河内同学给我们的反馈是：三益先生的大哥当时进城，是在一家机械厂当焊工，而他往返于城乡，靠的是乡里几个走得亲近的人的相互组团。其中一个人每天要将地里的菜用小卡车拉进城去卖，其他几个人就搭乘这辆卡车往返。
“也就是说，交通工具对这个异常现象没什么影响。我本以为这种异常是他骑电动车往返城乡，给电动车充电的时候发生的。看来这个影响只是焊机造成的而已。”
“嘉茂同学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自然。我认为这种异常的原因，是门前灯的机制所导致。由于门前灯为了让人辨明所在的意义大于照明意义，采用的是尽可能维护电流稳定的电感开关。这种开关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会受到附近电路的影响，特别是当自身的交流电路被切断后，还会受直流电影响。
“我认为事情的真相是，焊工使用的焊机多是直流焊机。当三益家的大哥将焊机带回家充电时，将它放在出门时便于顺手带上的地方，这个地方与门前灯开关就靠得比较近了。焊机是大功率电器，为它充电的电路要高压才有效率，不是特别注重用电安全的场合，并不会使用我们平时的110V电路，而是从变压器上单接一根电压更高的线路。这种线路肯定没法入户，也旁证了焊机只能放在门口附近。这样一个外接电路的存在，就算是切断家里的总闸，依然不会影响这里的电流。焊机毕竟是个手提设备，进城忙一天，蓄电量总要被消耗个七七八八，那么充电是经常的事。然后，这个电路中流经的电流能否影响到空间上依然有一定距离的门前灯电感开关，影响触发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持续的时间有多长，就是一个完全随机的概率性事件了。在这种完全随机的情况下，就会造成三益家哥嫂看到的情况：有时候正常，有时候半夜亮，有时候或亮或灭地闪烁，有时候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但各种现象就是没有一个正常的规律。”
我在总结这个猜测的最后，加上了这样一句：“只要三益家的人们当时壮着胆子去开关附近看一看，我相信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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